我坐在车里，就这么不经意地，在眼角波光流动间瞥见了车窗外的他。就在那一霎那，我不经意地瞥见了我的小时候。
有一排排长长的一字形队伍，中午或傍晚，会准时地出现在上元街担水路口。嘻嘻闹闹，生龙活虎地，队伍里的我们还没开始懂得埋怨后背上的书包重量。“死小孩，再扔石子欺负他，我就把你们统统扔到河里去！”每听到这一声吼从漆黑幽深的骑楼房里面传出来，本是很有秩序的队伍便一哄而散，四处散开了。跑在最前面的是那几个“很有本事”的男孩，他们恶作剧地把石子扔到站在骑楼走廊上的他，就等着听他发出“喵喵”的声音，然后再有模有样的模仿一遍才罢休。可是，他们常常忽略掉，骑楼板门里面住着一位凶神恶煞的大人，只要他在，他绝不允许别人欺负他那个只会“喵喵”的弟弟。此时站在车窗外的，便是那扬言要把小孩扔到河里去的人的弟弟，只会“喵喵”喊叫的弟弟。一如小时候我看他的模样，尖瘦的蜡黄的脸，嘴边沿处的胡须还稀稀疏疏地长着，只是那处青葱换成了灰白。还是那一成不变的蓝色中山装，腋下处的粗线还在掉垂，好像从来没有被缝补过。他的眼神永远没有焦距，只是迷离，呆滞。长嘴的阿婆们总是教育自己的孙子孙女不能惹他，不能惹他。他的家最漆黑幽深，小时候他被猫咬了，那是猫神夺去了他的灵魂。而且他家连一个女人都没有。阿婆们都这样说。我害怕一切鬼神，也害怕没有了灵魂的人。我没有害过人，可是当那几个“很有本事”的男生扔了石子拼命往前跑时，我也会使足劲拼命往前跑，直到那那凶神恶煞的声音再也听不到，直到我气喘吁吁地看见了自家的大门。我真没害过人，我只是在当年的某一天的晚上，梦到一只金光闪闪的猫从那一栋漆黑幽深的骑楼里面朝我凶神恶煞地扑过来。这一梦，便是一整个童年。
在 上元街担水路，如果“喵喵”没有站在他家的骑楼走廊上，我是不需要跑的。就算不用上课，周末的时候我还是要走过这条路去黄小芯的家，她家的橱柜台上有很多番薯干条儿，而且她妈妈从不像我妈一样会上锁，担心我们小孩蛀牙。我曾多次成功地走过那个最是漆黑幽深的骑楼，并像老鼠一样快乐地吃了好多番薯干条儿。直到某一天，我在长长的骑楼走廊那头看见了“喵喵”坐在他家门口，我便撒腿往回跑了，寻思着找个小路抄到黄小芯的家，却没想到寻见了一个码头。那以后的暑假，我和黄小芯吃番薯干条儿的地点便换在了码头边一个凸出沙丘上。我俩一边吃一边顶着太阳看码头上的人来人往，那河上的大船发出“轰轰”的声音能把河岸震动。这样无忧的日子并没有持续下去，后来我妈送一个客人到码头，我来不及起来溜走，就被她生硬地拽住，恶狠狠地当着周围的人来人往骂我，我感觉那猫神要扑过来了，那凶神恶煞的声音从河上飘过来，当即就吓哭了，我哭的时候没有发现黄小芯，她跑了。那年暑假，在我被妈妈拽回家的以后，黄小芯随她家人回了老家。她曾说她村子里面的母鸡生的蛋很好吃，以后要拿两个给我当早餐试试。她没有兑现这个拉钩的承诺，我也没有这种荣幸。我后来再也没有遇上她。
我不知道黄小芯哪里去了，没有人跟我说过。可是我还会在放学的队伍里防着“喵喵”，尽管那几个“很有本事”的男孩不再仍石子。可当我升上六年级，那几个“很有本事”的男孩朝我身上扔石子了，就等着我怒气回骂，然后他们就肆无忌惮地在前面笑起来。排在我后面的妞说：“某某某喜欢你，所以朝你扔石子，他的马仔也就跟着扔。”难道当初他们扔“喵喵”，也是因为喜欢“喵喵”吗？怎么会有这么扯的事情？当我路过黄小芯家门，我看到了铁门里面的客厅，那里放着一个橱柜台，我曾经在那里吃番薯干条儿。我又被一颗小石子砸到头，我摸着头别过身，看到了一双躲闪的发亮的眼睛，它的主人在红着脸，不敢看我。我对排在我后面的妞说：“黄小芯到底去哪里了？转学了也不说一声”。那妞压低了声音，凑到我耳边说：“她死了好多年了。在我们还是二年级的时候。”我恐惧起来，撒腿就跑。黄小芯也没有灵魂了。那几个有“本事”的男生“轰地”笑起来，似乎他们对我的逃离很满意，他们以为石子真的引起我的注意了。我跑过“喵喵”的骑楼走廊，跑过通往码头的小巷，直到那片笑声再也听不到，直到我气喘吁吁看到了自家的大门。黄小芯，在我二年级的暑假，不小心掉进她老家的一口天井里，从此再也没活过来。这个秘密，它让我在夜里翻来覆去不敢睡觉，直到我看到一双发光的绿眼睛，我才惊慌地闭着眼尖叫起来。天亮后我发现我睡在妈妈的身边，她轻柔地抚摸我的额头，告诉我今天不用上课了，在家好好休息。可后来我还得每天放学排队回家，路过担水路，防着“喵喵”，防着扔过来的石子，我不敢告诉我爸妈，尽管我感觉其实我不再那么害怕“喵喵”，可是我很难受。我不再往黄小芯的家里看，我也不敢看那个首先朝我扔石子的男同学，我只祈祷我能赶快离开，考到只在我小学招10名学生的X中学，离他们都远远的。如果我没有能力让他们远离我，那么，我自己就努力离开。
我上了X中学，每次放假，我都是孤独一个人，不用排队，不用防任何人，我都不需要经过担水路了。我走的是共青路，两边的房子不是骑楼，没有长长的可以防晒避雨的走廊。可是我的小时候还在那里，上元街的担水路，现在的我很怀念。这条路没有装载我全部的童年，比如，它没有记载我脚上的疤痕，它不知道我曾被车撞过而从此害怕车流；它没有记载我的考试分数，它不知道我周六上午的奥数测试曾经是个可怕的个位数；它没有记载我爸的鞭子，它不知道我曾为了一本小人书而偷拿了我妈口袋里的钱……它没有记载很多事，它也不知道很多事。可我却首先想起了它，我的小时候在担水路走过，最初路过惊慌甚至死亡。有这么一些人存在在那里，他们与我只是擦肩而过，但他们用自己的方式，给我留下了或美好或仓皇的回忆。
我不知道担水路现在变成什么样了，可我希望它一如从前，没有岁月的鞭子抽打而被无情地留下一道道皱痕。我很想下车跟着“喵喵”走回去看看，即使他真的没有了灵魂也没有关系。
